爹呢,干什么?他放着现成的大学考古讲师不做,跑到这里来吃我的、喝我的,后来拉不下脸吃喝了,才到民办小学找个空缺。他干得很坏,三天两头找人代课,自己却神出鬼没到处窜。谁能说他游手好闲,他很忙,忙得不正常了。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风尘仆仆,眼珠神经质地鼓着。他跑遍方圆百里,把成堆的破陶罐烂铜铁弄回来,拿放大镜看个没够,完全像个疯子。有天他兴奋地对我们说:战国某个诸侯的墓就在这一带。过几天,他灰溜溜地又说:那墓早被人盗过了。其实这样也罢,那样也罢,我们才不管呢。他说墓应该保护起来,那就保护吧。他给省里文物单位写了许多信全没下落,然后他决定进城跑一趟。回来痛苦不堪地对我们说:没人管。那是全国的饥馑年代,人们主要管自己肚子。我们都松了口气:这下妥了,你老老实实歇着吧。没想到事情会恶化。

他半夜爬起来,跑进老坟地。那坟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云集,并不缺少我爹这个活鬼。他在那被盗过的墓道里用手电东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书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儿。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爱上这块贫瘠得可怕的土地。

在我动身进城到发电厂当学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当。我说,看看他那双手吧,十个指甲全风化剥蚀了。这一点,就能证明我没撒谎。

即便他活着,又怎样?他胆敢对我的个人生活发言吗?我从窗口看见明丽穿过马路,一个素淡姣好的影子。我倒要看看,岁月怎样在这个美妙的容颜上步步紧逼,以致最后收回它曾赋予她的美丽。我等着这一天,她老得难看了,虚肿的脸,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来怜悯我这条糙汉子。到那时,她跟阿尕并排搁着,她不会再占着绝对优势了。走着瞧,你,使劲挺着你的胸脯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它们空瘪了。那时,我再提起我跟阿尕的事,你就没资格再做这副要呕的表情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是没一点看头。不知从哪天起,她身上有了种酵素,不然,到这个夏天,她怎么会被自己的样子吓一跳呢?她脱下厚袍子,看见两只****倔强地向前挺着;小腹不再凹陷于两胯间的深谷,而是刚从海底世界诞生,新鲜而年轻,圆溜溜鼓着,在与胸部相接的地方,显出两道浅浅的皱褶。大约她的身体被男孩子们偷看过,他们开始对她着迷。托雷和尼巴它两个坏透的东西,竟半蹲着撅着屁股跟她跑:“阿尕小阿妈,”他们喊,“小阿妈小阿妈,喂我们喝点奶呀。”她把托雷揪住,一左一右总打了有十几个耳光,尼巴它溜了。

入春开始就有了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无非是跑马和跳舞。夜里,点一堆火,男男女女围成圈。秃姑娘戴起面具,在人群里横穿竖穿。她年轻时浪**得有名,能在一个木酒桶上跳着转圈圈。她的舞不是随便跳跳的,每跳一次,阿尕发现家里就会多几样贵重东西。有时是一只手镯或一串珊瑚珠,有时是一两个镶银小碗或精致腰刀。她边跳边偷,谁都了解她这非凡的本领,却没人防得住她。她不光利用这舞蹈行窃,还能干别的。哪个女人若得罪过她,她跳着跳着便猝不及防一伸手,那脸蛋就会被抓花。往往是一场舞跳下来,她报了仇又发了财。没人敢惹她,因为她是个“底罗克”(底罗克:即死而复生的人)。据她自己说她几经轮回转世,清清楚楚记得上几辈子的经历。她会讲多种语言正是她活过几世的证明。

老太婆跳了一圈,找到阿尕,对她悄声说:“去找托雷,不要尼巴它,托雷是个真正的棒男人。”不等阿尕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怪模怪样地跳远了。

为了那张照片,阿尕和我闹翻了脸。之后这一年,我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只是逢当地大年节,她必客客气气请我到她家吃顿奶豆腐之类。有时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里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惯的。见我这样,她很识相很体谅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间冷清的黑屋里,反省文明人的虚伪。在那地方呆了几年,还讲得清你吃惯什么吃不惯什么吗?我惧怕她将我拖进她的生活环境,但我明白,若不那样,我会活不下来。这地方一草一木无不在生存大背景认可下得到苟活。

只有一次我爽快地跑到她那去了。大概实在耐不住寂寞或提不起虚劲独自糊口。她家的冬屋和别家没什么区别,好像更小更黑。我很爱听秃姑娘谈天说地,胡扯八道。老婆子总是用骨制的大针,缝补夏日的帐篷,一边说些怪诞不经的事。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底罗克”一词来自藏语,而她常挂在嘴边的“阿寅勒”(阿寅勒:意为“游牧聚落”)却来自蒙语。她爱把几种语言混着讲,你听得越糊涂,她越得意。最让我吃惊的是,她偶尔会哼出几句阿宫腔(阿宫腔:皮影戏的一个剧种,流行于陕西永泉、富平一带)。并且是很旧的腔调,完全用闭口的鼻音和喉音唱。

这让我想起人们对她的传说:有次她哭闹抱怨,说千里之外有人想害她,整得她夜夜冰冷犹如泡在水里。终于,她说服一个人为她跑到内地,果然那地方在开渠,水冲了一座老坟,坟里是个死在多年前的女人。难道我信?我自然不如这里的人天真。但从此,我对鬼老婆子的经历,再不敢等闲看了。她说着说着便在我手心里画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我奇怪她什么时候把我的手抓了去。趁阿尕背身取酥油炸果时,老太婆对我飞了一下秃光的眉毛说,阿尕这女子也不凡,死过一次又复活的。我嘿嘿打诨的同时,意识到她并非无端在我手掌上画,她反复画的,是古老笨教中象征永恒的“■”字。

我蓦然缩回手。

夏天,我在河边见到阿尕。我还干我的老一套,在供销社干完活就到河边来,调查河的性能。我添置了一些仪器,但工作进度慢得惊人。一方面我全凭瞎摸,另则这条河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冰封雪冻。

自那次去她家吃酥油炸果,我有半年没见阿尕了。她穿了件绛红的单袍,也许本来无袖,也许袖子朽烂被截成这式样。反正她是露着两条粗黑圆润的胳膊。她又丰满了许多,脸蛋又大又红,眉梢眼角有了点**劲。我拎着仪器走过,她坐在草地上,看两个男人打架。一边看,一边梳理着的头发。她光着脚,两只脚丫子拍来拍去。我别过脸去,怕她这副放肆的样子惹我生厌。

阿尕看见我,立刻向我跑过来。领口也跳散了,露出一块光洁的胸脯。

我不搭理她,一心一意看着我的流速仪。我想,她哪怕能稍微把那副野蛮样改改多好。我明白我实际上也在嫉妒。她光着的腿,光着的臂膀我只想一个人看,独吞,别的男人不行。

她站在我背后编辫子。搞出各种响动想让我注意她。我就是不理会。过一会儿,我沿着河向前走,她就一声不响地跟着。走很远,她一直跟着。我心硬得像块生铁。

“喂,喂。”她小声叫我。

我回过头,见她把从我这儿买走的一大把各色头绳全缠进辫子里,收拾得光彩照人。她瞪着我,这样侧一下头,那样侧一下头,好像我是她的梳妆镜。大概她得意透了,突然像白痴那样笑起来。

真该上去给她一顿拳打脚踢,拧她胳膊上肥肥的肉。让你浪!可我没这样干,这是她将来丈夫的差事。

我感到痛心。我在辛辛苦苦为她造个太阳,她却赖在一片荒蛮的黑暗中死不出来。

托雷和尼巴它为阿尕打了一架,然后两人鼻青脸肿地并肩来到阿尕家帐篷里。他们一声不吭,就地一坐。老太婆明白了。阿尕从容在他俩中间来回走,腰晃一晃,他俩眼神就乱一乱。秃姑娘心花怒放地闭上眼:阿尕呃,两个算什么,我年轻时看着五个男人在我跟前打架。

“我呢,就在一边烧茶。等茶滚开了,我把我的戒指扔进去。对他们五个说:谁把这个戒指给我捞出来,我就跟了戒指去。”说到这里,秃姑娘睁开灰蒙蒙的老眼,看看托雷,又看看尼巴它。阿尕抱着光溜溜的胳膊,一边傻笑,一边煮茶。

托雷慢慢站起来,尼巴它一看,也连忙站起来。托雷鹰一样的面孔,朝阿尕俯冲下来。她“呀”的一声,耳环已被他夺去。然后,他往茶锅里“当嘟”一扔。茶咕咕响,在锅中间翻成一朵花。托雷挽起袖子,尼巴它迟疑一会,也学他的样。老太婆眼瞪成两只黑洞,抱着膝盖,像坐在翘翘板上那样一前一后地晃。阿尕的脸蛋被白色热气蒸腾着,又圆又大,灿若一轮旭日。

两人看着滚得越来越热闹的茶提了几回气。

阿尕说:“你俩快呀,我的耳环要煮化啦。”

托雷说:“当真我捞起它,你就跟我走?”

尼巴它说:“两个人一起捞到呢?”

阿尕说:“那你们两个都要了我。”

秃姑娘这时说:“涂些酥油,涂过油好些。”两人便厚厚地往胳膊上抹了层油。正要下手,阿尕一伸脚,把茶锅蹬翻了,格格笑着,跑出了帐篷。

有天半夜,阿尕惊醒,发现两个男人钻进了帐篷。狗被捂住了嘴,在门外尖声尖声地叫。阿尕大声唤秃姑娘:“阿妈!阿妈!”

老婆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便对那两个男人求饶:“我不会!我还没做过……”可他们仍使劲把她往门口拖。“救救我,阿妈呀!”

秃姑娘睡觉一向很惊,跑只老鼠进来,她也会醒。阿尕知道坏事了,她在装睡,说不定还在偷偷笑哩。她被拖出门帘,一路不知碰翻多少盆盆罐罐。

我知道进来的是她。因为我知道那晚跳舞场上她招摇过市后必定会来找我。她光着胳膊,头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头绳在火堆上东跑西跑,自认为漂亮死了。老人们停止了唱他们的“史诗”,一齐拿眼盯她。当然,我根本不在乎她惹人注目,她又不是我的。我就这样一遍遍让自己想开些:她幸亏不是你的。她疯到我面前,我对着她得意忘形的脸轻轻叫了声:“老天爷。”她乖巧地掩上我的房门。

我在供销社门口挂上牌子,上面写着:政治学习。这里的人很老实,看见牌子立刻就走。内地正闹的“**”他们不懂,但这牌子他们认为非同小可。因此我有时很恶劣地把牌子一挂四五天。我知道她已走到我背后。够了,阿尕,前些天你那副样子让我到现在还恶心。

过一会儿,她便用两只胳膊从后面搂住我,胸脯挤在我背上,一股成熟的热气腐蚀着我的意志。不能没出息,我心里喝斥自己。她圆而光滑的胳膊蛇一样把我越缠越紧。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是我最厉害的一着。她对我这样沉默的轻蔑一向怕极了。果然,她渐渐松开一些。

我有意要伤伤她,打开那本书,把小相片拿出来,凑到鼻子下面看。她的手松了,全松了。一会儿,她五脏六腑不知怎么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叫,噔噔噔,她跑了。我对她的折磨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于是我在她跑后关上门,心满意足地在门上踹了两脚。

阿尕想死。她睁眼看太阳,突然发现太阳是黑的。她想把一切都杀掉。这群羊,那群牛,她自己,还有何夏。统统杀掉。她躺在那里,一把把揪草、揪自己头发。

在昨夜,她把尼巴它骗走,剩了托雷一个。她一边顺从地脱衣服,一边后退,猛地抄起一把大草杈。最后托雷斗累了,只好跑了。她抱着杈在帐篷里坐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赶了几十里,来到供销社,想把昨夜的凶险告诉他。对他说,女人只有一件宝,你不趁早拿走,我可守它不住了。

到了中午,我的残忍撑不住了。有种不安使我跨进阿尕家帐篷。秃姑娘兴高采烈地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我。说阿尕怎样拿命跟他们拼,像头小母狼那样呜呜尖叫。我脱口:“他们干成了?!”

秃姑娘遗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阵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样笑着说:“你要快呀。”

“快什么?”我绝不是装傻。

她突然用那双一根眼睫毛也没有的眼睛朝我使劲弄个眼风,我又怕又恶心地跑了。她却在我背后发出鸟叫一样嘎嘎的笑声。

太阳将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里踏实极了,她的忠贞博得了我的欢心。她侧卧在很深的草丛里,睡着了。我坐下,心里被一种无耻的快乐塞得满满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睁开眼,我这张得意忘形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因此在她视觉里很可能是畸形的。她呆滞地看了我一会儿,显得没有热情。而我这时却顾不上那许多,柔情大发,想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像文明人儿那样,讲点儿我爱你之类的馊话。我却扑了个空,她顺着漫坡咕噜噜地迅速滚下去,立刻跟我拉开很大距离。

我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这时几个男人赶了一大群马奔过来。天边是稀烂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团黑红色的雾。马鬃和人的头发飞张着,像在燃烧。阿尕突然回头看我一眼,冲他们喊:“呃——嘞!”

他们立刻响应,回了声尖利轻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对他们大声唱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