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二岁的唐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个子不高,肤色黝黑,身材瘦削,家住西西里一个独特的摩尔风貌村庄,村庄名叫柯里昂。他原名维托·安多里尼,陌生人杀死父亲,前来斩草除根,母亲把他送到美国,和朋友待在一起。来到新大陆,他改姓为柯里昂,以保持他和故乡的联系。他极少用行动表达感情,这是其中一次。

世纪之交的西西里,黑手党就是第二政府,比罗马的官方政府更有权势。维托·柯里昂的父亲和另一名村民有世仇,对方向黑手党告状。父亲拒绝屈服,在公开争吵中杀死了本地的黑手党首领。一周以后,人们发现他一命呜呼,尸体被“狼枪打得七零八落。葬礼后一个月,黑手党的枪手前来打听他的儿子维托。他们认为他差不多成年了,说不定等几年就会为父亲复仇。十二岁的维托在亲戚家东躲西藏,上船逃往美国。阿班丹多夫妇收留了他,他们的儿子占科日后会成为唐的顾问。

小维托在纽约地狱厨房第九大道的阿班丹多杂货店做事。十八岁那年,维托娶了个刚从西西里来的意大利姑娘,女孩年仅十六岁,擅长烹饪,是个好主妇。他们住进第十大道近三十五街的廉租公寓,离维托做事的杂货店只有几个路口,两年后,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桑蒂诺,桑蒂诺仰慕父亲,所以朋友都叫他桑尼。

附近住着个叫法努奇的男人。这个意大利汉子体格魁梧,模样凶狠,身穿昂贵的浅色套装,头戴米色软呢帽,据说是一名“黑手”,黑手党的一个分支,专用暴力手段向家庭和店主勒索钱财。不过,这附近的居民大多数可不是吃素的,所以法努奇的身体伤害威胁只对缺少男性后代保护的老夫妻奏效。也有些店主用一点小钱打发他,只是懒得麻烦而已。然而,法努奇同时也黑吃黑,对非法售卖意大利奖券和经营家庭赌场的人下手。阿班丹多杂货店给他上点小贡,虽说小占科极力反对,对父亲说他可以教训教训法努奇。占科的父亲禁止他这么做。维托·柯里昂看在眼里,觉得和他毫无关系。

一天,三个年轻人收拾了法努奇一顿,从左耳到右耳割开他的喉咙,深度不足以要命,但足够吓得他魂飞魄散,让他血流成河。维托看见法努奇从惩罚他的年轻人那里逃跑,环形伤口鲜血淋漓。有个细节他永远也忘不了:法努奇一边跑,一边把米色软呢帽垫在下巴底下接血。就仿佛他不愿玷污那身套装,或者不想留下一道可耻的猩红印记。

这次袭击到头来却成全了法努奇。三个年轻人不是杀人犯,只是几个凶悍的小伙子,想教训法努奇一顿,不让他继续黑吃黑。法努奇却证明他能杀人。几周后,对他动刀子的年轻人遭到枪杀,另外两个年轻人的家属用补偿金换取法努奇发誓不再报复。经过这件事,贡钱水涨船高,法努奇成了附近赌博事业的合伙人。至于维托·柯里昂,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他过眼就忘。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进口橄榄油货源匮乏,法努奇不但向阿班丹多杂货店供应橄榄油,还供应意大利萨拉米香肠、火腿和干酪,以此换得部分收益。他安排一个侄子进杂货店,维托·柯里昂愕然发现自己失业了。

这时,次子弗雷德里科也已出生,维托·柯里昂有四张嘴要喂。直到这一天,他还是个非常内敛文静的年轻人,想法都闷在心里。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年轻的占科·阿班丹多是他最亲密的朋友,维托因为占科父亲的行为而责怪了朋友,这个发展让两人都有些吃惊。事情是这样的:占科羞愧得满脸通红,向维托发誓说你不必担心食物。他,占科,会从杂货店偷食物,满足朋友之需。维托断然拒绝他的提议,因为这实在太可耻了,儿子怎么能偷父亲的东西?

年轻的维托对可怖的法努奇却生出了冰冷的怒意。他没有以任何方式表露愤怒,只是默默等待时机。他在铁路上打了几个月零工。没多久,战争结束,工作机会越来越少,他一个月只能挣到几天的工钱。另外,大部分工头是爱尔兰人或美国人,用最肮脏的语言辱骂工人,维托总是板着脸,假装听不懂,实际上尽管说话有口音,他的英语好得很。

一天晚上,维托正在和家人吃饭,忽然听见有人敲窗户,窗外是隔开两幢楼的通风井。维托拉开窗帘,惊讶地发现彼得·克莱门扎,一个住在附近的年轻人,从通风井另一头的窗户探出身子,把一个白布包裹伸向维托。

“嘿,兄弟,”克莱门扎说,“帮我收着,我会回来取的。快点。”维托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隔着空****的通风井接过包裹。克莱门扎脸色紧张而焦急。他似乎惹了什么麻烦,维托出自本能帮助了他。他在厨房解开包裹,里面却是五把上了油的枪。他将包裹收进卧室的壁橱,等待后续发展。他得知警察抓走了克莱门扎。他把包裹隔着通风井递给维托的时候,警察多半正在砸他的门。

维托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惊恐的老婆害怕丈夫被送进监狱,哪怕闲聊都不敢开口。两天后,彼得·克莱门扎重新露面,随随便便地问维托:“我的货还在你那儿?”

维托点点头。他生性寡言少语。克莱门扎来到他的廉租公寓,接过一杯红酒,维托从卧室壁橱深处翻出那个包裹。

克莱门扎喝着红酒,一张和善的大脸警惕地盯着维托。“打开看过?”

维托面无表情,摇头答道:“和我没关系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两人喝了一晚上红酒,发现彼此性情相投。克莱门扎口若悬河,维托·柯里昂擅长聆听。他们成了点头之交。

几天后,克莱门扎问维托·柯里昂的妻子,她的客厅地板要不要铺块上等地毯。他领着维托去搬地毯。

克莱门扎领着维托来到一幢公寓楼,大理石露台,有两根大理石廊柱。他用钥匙开门,走进一套奢华的公寓。克莱门扎哼了一声,说:“到房间那头去,帮我把地毯卷起来。”

这是一块厚实的红色羊毛地毯。克莱门扎如此慷慨,维托·柯里昂为之震惊。两人卷起地毯,克莱门扎抬起一头,维托抬起另一头。两人抬着地毯,走向大门。

就在这时,公寓楼的门铃响了。克莱门扎丢下地毯,跑向窗口。他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瞅了一眼,马上从衣服里面拔出手枪。直到此刻,震惊的维托·柯里昂才醒悟过来,他们这是在某个陌生人家里偷地毯。

门铃又响了第二遍。维托走到克莱门扎身旁,看清外面的情况。门口站着一名制服警察。他们看着警察第三次按门铃,然后耸耸肩,走下大理石台阶,顺着马路走远了。

克莱门扎满意地咕哝一声,说:“来,我们走。”他抬起他那头地毯,维托抬起另一头。警察刚拐弯,他们就挪出沉重的橡木大门,抬着地毯走上马路。三十分钟后,他们按维托·柯里昂公寓客厅的尺寸剪裁地毯,剩下的足够装饰卧室。克莱门扎是个熟练工,从不合身的宽大上衣口袋里(那会儿他还不太胖,但已经喜欢穿松松垮垮的衣服了)掏出剪裁地毯所需的全部工具。

时间一天天过去,局势却不好转。柯里昂一家又不能吃漂亮的地毯。唉,找不到工作,老婆孩子只能挨饿。维托接受了朋友占科给他的几包食物,一边思考出路。最后还是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找上了他,忒西奥是附近的另一个勇悍小子。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觉得他不错,喜欢他的做派,也知道他走投无路。他们拉他入伙,这个帮派专门抢劫运输丝绸服装的卡车,卡车在三十一街的工厂装货,没有危险,司机是懂事的普通工人,见到枪口就像天使似的跳上人行道,劫匪开走卡车,到朋友的仓库卸货。有些商品卖给意大利批发商,有些则在意大利社区挨门挨户兜售,这些社区包括布朗克斯的亚瑟大道、曼哈顿的桑树街和切尔西区,住的都是等便宜货的意大利穷人,按照正价,那些人家的女儿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么精致的服装。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请维托开车,因为他们知道阿班丹多杂货店的送货卡车就是他当司机的。1919年,技术熟练的汽车驾驶员还很稀奇。

维托·柯里昂知道不该这么做,却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敲定他这次出马的份额至少是一千块。不过,这两位毛头同伴让他觉得太冒失,全盘计划不够周详,赃物分配过于随便。就他而言,整套手法都失之轻率。但他觉得这两个人不错,靠得住。彼得·克莱门扎已是虎背熊腰,赢得了他一定的信任,瘦削阴沉的忒西奥赢得的则是信心。

这个活儿本身倒是轻而易举。两名同伙亮出手枪,逼着丝绸卡车的司机下车,维托·柯里昂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克莱门扎和忒西奥的冷静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没有头脑发热,反而和司机有说有笑,说他只要乖乖的,他们就送他老婆几身衣裳。维托觉得自己兜售衣服有点傻气,于是把分得的赃物卖给销赃人,只拿到七百块。不过七百块在1919年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

第二天,米色套装、白色软呢帽的法努奇在街上拦住维托·柯里昂。法努奇面相凶恶,毫不掩饰下巴底下从左耳到右耳的半环形白色伤疤。他有两道浓密的黑眉毛,五官粗鄙,笑起来却不知怎的挺和气。

他带着浓重的西西里口音说:“哎呀,年轻人,据说你们发财啦。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不觉得对我有点太吝啬吗?这附近毕竟归我管,总得让我湿湿嘴嘛。”他说了句西西里黑手党的黑话,意思是要求分赃。

维托·柯里昂按照他的习惯没有回答。他当然明白暗示的意思,只是在等待对方明确提出要求。

法努奇对他笑笑,露出金牙,绞索般的伤疤贴着面颊伸展。他用手帕擦擦脸,解开上衣的纽扣,像是要凉快一下,其实是为了亮出插在宽松舒适长裤腰间的手枪。他叹了口气,说:“给我五百块,我就忘了这次侮辱。年轻人毕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应该得到什么尊敬。”

维托·柯里昂对他笑笑,尽管他还是个手上没沾过血的年轻人,但笑容里的刺骨寒意仍旧让法努奇愣了几秒钟,这才说下去,“否则警察就会来找你,你的老婆和孩子会蒙羞,失去依靠。当然了,要是我的情报不准确,弄错了你的收益,嘴也可以少沾点水。但不能少于三百块。还有,别想蒙我。”

维托·柯里昂终于开口。他的语气通情达理,毫无怒气,谦恭有礼,年轻人对法努奇这种有地位的长者就该这么说话。他轻声说:“我那份在我的两个朋友手里。我得跟他们说说。”

法努奇放心了。“记得转告你的两位朋友,我指望他们也能同样让我湿湿嘴。别害怕,尽管去说,”他宽慰道,“克莱门扎和我很熟,他明白事理。你跟着他好好混。他在这些事情上比较有经验。”

维托·柯里昂耸耸肩,挤出有点尴尬的神情。“当然啦,”他说,“你得理解,我是新入行的。谢谢你像教父一样和我说话。”

法努奇很受触动。“小伙子人不错嘛。”他说着拉起维托的手,攥在他毛乎乎的两只大手里,“你懂得尊重,”他说,“在年轻人身上是美德。下次要先和我谈谈,明白了?也许我还能帮你们策划一下呢。”

日后,维托·柯里昂逐渐明白,他之所以能和法努奇周旋得那么成功,那么知道进退,正是因为他脾气暴躁的父亲死在了西西里的黑手党手上。但此时此刻,他只感到一种森冷的怒意,这家伙居然要抢他冒着生命和自由的风险挣来的钱。他并不害怕,恰恰相反,他当时在想,法努奇真是个疯狂的傻瓜。以他眼中的克莱门扎而言,这条粗壮的西西里大汉宁可不要命,也不肯放弃劫来的一分钱。说到底,克莱门扎愿意仅仅为了偷一块地毯杀死警察,而瘦削的忒西奥有着蝰蛇的致命气质。

那天夜里,在通风井另一头克莱门扎的廉租公寓里,维托·柯里昂刚又领教了一课。克莱门扎破口大骂,忒西奥愁眉苦脸,但话锋一转,他们居然讨论起了法努奇拿到两百块会不会就此收手。忒西奥觉得有这个可能。

克莱门扎固执己见:“不行,刀疤脸杂种肯定找过收衣服的批发商,打听到我们得了多少钱。三百块,少一毛钱法努奇都不会作罢。我们只能付钱。”

维托大吃一惊,但他很谨慎,没有流露出他的惊讶。“我们为什么非得付钱?他能把我们三个怎么样?我们比他强壮,我们还有枪,凭什么要把血汗钱交给他?”

克莱门扎耐心解释。“法努奇的朋友是真正的野兽。他在警察局也有关系。他想听我们的计划,无非是打算出卖我们,博得警察的欢心。这样警察就欠他一个人情了。这就是他的道道儿。另外,他有马兰扎拉本人点头的特许权,这片地区归他管。”马兰扎拉是个经常见报的匪首,据说手下有个犯罪集团,专门从事敲诈勒索、赌博和武装抢劫。

克莱门扎给大家倒家酿的葡萄酒。他老婆把一盘萨拉米香肠、橄榄和一条意大利面包放在桌上,带着椅子下楼,去和女伴坐在门口聊天。她是个意大利姑娘,来美国好几年了,但还听不懂英语。

维托·柯里昂和两个朋友坐着喝酒。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运用过智慧。他惊讶于自己的思路竟然如此明晰。他回想他对法努奇的所有了解。他回忆法努奇喉咙被割的那天,法努奇如何用软呢帽垫在下巴底下,接住滴落的鲜血。他想起动刀子的年轻人死于非命,另外两个被迫破财消灾。他突然想通了,法努奇肯定没什么像样的关系,不可能有。一个向警方通风报信的人,一个收钱就可以不寻仇的人,肯定没有过硬的后台。真正的黑手党头目不会放过另外那两个人。不,法努奇只是运气好,杀了动刀子的年轻人,知道另外两个人有所提防,他奈何不了他们,因此才情愿收钱买命。他能向店主和公寓楼里的赌场勒索保护费,完全是因为他身上的那股蛮劲。可是,维托·柯里昂知道至少有一个赌场从不向法努奇进贡,老板也没有遇到任何事情。

这样看来,法努奇是个独行侠。他雇用枪手执行特殊的任务,不过这都是纯粹的金钱关系。维托·柯里昂于是作了另外一个决定:他的人生要走一条什么道路。

这段经验催生了他的座右铭: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那天晚上,他大可以向法努奇进贡,回去当他的杂货店伙计,过几年自己也开个杂货店。可是,命运决定他必须成为唐,命运把法努奇带给他,他要走命中注定的道路。

喝完那瓶红酒,维托谨慎地对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说:“你们要是愿意,不如一人给我两百块,我去交给法努奇?我保证他会接受我给他的这个数字。剩下的事情全交给我。我会把问题解决得包你们满意。”

克莱门扎顿时露出怀疑的眼神。维托冷冷地对他说:“只要我承认一个人是我的朋友,我就绝对不会骗他。你们明天自己去找法努奇,让他向你们要钱,但别立刻付给他,也无论如何别和他吵。就说要去取钱,会通过我转交给他。让他明白你们愿意按他的价码付钱。别讨价还价,这个交给我。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危险,那就没必要激怒他。”

当晚谈到这里结束。第二天,克莱门扎找法努奇谈话,确定事情不是维托编出来的。接着,克莱门扎来到维托家,给了维托两百块。他盯着维托·柯里昂说:“法努奇说不能少于三百,你怎么让他接受这个数目?”

维托·柯里昂通情达理地说:“这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了。你记住我帮了你一次就好。”

随后来的是忒西奥。忒西奥比克莱门扎内敛和敏锐,更狡猾,但少些冲劲。他感觉到有蹊跷,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有点担心,对维托·柯里昂说:“和那个黑手杂种打交道要当心,他奸诈得像个神父。给钱的时候需要我在场当证人吗?”

维托·柯里昂摇摇头,甚至没费心回答,只是对忒西奥说:“告诉法努奇,今天晚上九点到我家来收钱。我请他喝杯酒,聊一聊,说服他接受这个数目。”

忒西奥摇摇头:“你恐怕没那个好运气,法努奇从不让步。”

“我会和他讲道理。”维托·柯里昂说,这句话后来成了他的名言,致命攻击前的最后警告。后来他成为唐,每次请对手坐下来和他讲道理,对手就明白这是解决争端而不流血杀人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吃过晚饭,维托·柯里昂吩咐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桑尼和弗雷德——到街上去,没有他的允许,就无论如何也不准他们回家。她必须守在公寓门口。他和法努奇有些私事要讨论,不能被打扰。他看见妻子脸上的惧意,很生气,平静地说:“你以为你嫁了个傻瓜吗?”妻子没有回答,不回答是因为她害怕,但此刻害怕的不是法努奇,而是自己的丈夫。他就在她的眼前发生变化,每个小时都有所不同,变成一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他向来安静,沉默寡言,但总是很斯文,通情达理,就西西里年轻男子而言非同寻常。妻子见到的是他在褪去与世无争的保护色,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他起步很晚,已经二十六岁,但一登场就技惊四座。

维托·柯里昂决定杀死法努奇。杀了法努奇,他的银行户头上就会多七百块。三百块是他必须付给黑手恐怖分子的钱,还有忒西奥的两百和克莱门扎的两百。要是不杀法努奇,他就要让出这七百块现金。在他眼里,法努奇那条命值不了七百块。他不会用七百块换取法努奇的小命。就算法努奇需要七百块动手术救命,他也不会给他七百块让他找医生。他不欠法努奇的人情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法努奇也没有感情。那么,凭什么要给法努奇七百块呢?

接下来的结论理所当然,既然法努奇想用武力夺走他的七百块,那么他为什么不杀了法努奇呢?地球没了这么一个角色也照样转。

当然,还有一些现实因素需要考虑。法努奇也许真有几个手握权柄的朋友,会来为他寻仇。法努奇本人就很危险,不那么容易杀,而且还有警察和电椅候着呢。可是,自从父亲遇害以后,维托·柯里昂本来就活在死刑判决之下。十二岁那年,他逃脱处刑人的追杀,远涉重洋来到陌生的土地,换了个陌生的名字。多年默默的观察告诉他,他远比芸芸众生更聪明、更勇敢,只是缺少机会运用智慧和运气罢了。

可是,在向命运迈出第一步之前,他还是犹豫了。他甚至把七百块单独叠成一卷,揣进长裤的口袋。不过,他把钱放进了左边裤兜。右边裤兜是克莱门扎为了抢劫丝绸卡车而交给他的手枪。

法努奇准九点登门拜访。维托·柯里昂端出一罐克莱门扎送他的家酿葡萄酒。

法努奇把白色软呢帽挨着酒罐放在桌上。他松开领带,一条宽边的花纹领带,明艳的图案掩盖住了番茄汁的污渍。这是个炎热的夏夜,煤气灯火苗微弱,公寓里悄静无声。维托·柯里昂却浑身冰冷。为了表示真诚,他先递上那卷钞票,仔细观察法努奇,法努奇一张一张点钱,接着拿出大号皮夹,把钱塞进去。法努奇喝着葡萄酒,说:“你还欠我两百。”他两道浓眉下的脸上毫无表情。

维托·柯里昂用冷静而通情达理的声音说:“我手头有点紧,我最近失业。请允许我拖欠几周吧。”

法努奇可以接受这个小小让步。钱已经到手大部分,剩下的等等也无妨。说服之下甚至还可能多等几天甚至就此作罢。他边喝酒边哧哧笑道:“哎呀,你这个年轻人倒是机灵。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你?小伙子你太安静了,对自己没好处。我可以帮你安排些事情,能挣大钱。”

维托·柯里昂礼貌地点点头,表示很有兴趣,拿起紫色酒罐斟满法努奇的酒杯。法努奇想到他会说些什么,觉得还是不多坐为妙,于是起身握住维托的手。“晚安啦,年轻人,”他说,“别往心里去哟。要是有什么我能效劳的,打个招呼就行。你今晚为自己办了件好事。”

维托目送法努奇下楼,走出大门。马路上满是目击者,能证明法努奇安然离开柯里昂家。维托在窗口观察,见到法努奇拐弯上了第十一大道,知道法努奇这是要回家,多半打算先放下战利品,然后再出门。很可能还要放下手枪。维托·柯里昂走出公寓,沿着楼梯跑上屋顶。他跑过一整个街区的屋顶,爬下一幢空厂房的防火楼梯,来到那幢楼的后院。他踢开后门,走前门出去。马路对面就是法努奇居住的公寓楼。

这一片廉租公寓向西只延伸到第十大道。第十一大道多数是仓库和厂房,租用给依靠纽约中央铁路跑运输的公司,他们需要就近利用从第十一大道到哈德逊河之间星罗棋布的堆场。这片空旷地区里剩下的公寓楼已经寥寥无几,法努奇那幢是其中之一,大部分住户是单身列车员、货场工人和最廉价的妓女。他们不像老实的意大利人那样坐在街上聊天,而是在酒馆里挥霍薪水

。因此,维托·柯里昂发现他很容易就溜过了空****的第十一大道,钻进法努奇那幢公寓楼的门厅。他在这里拔出他从没用过的枪,等待法努奇回家。

他隔着门厅的玻璃门张望,知道法努奇会从第十大道过来。克莱门扎给他看过枪上的保险,他空膛扣过扳机。不过,小时候在西西里,他九岁就经常和父亲上山打猎,经常端起当地叫“狼枪”的沉重霰弹枪开火。正因为他那么小就熟悉狼枪,杀死他父亲的凶手才判了他死刑。

他等在黑洞洞的门厅里,看见法努奇的白色身影穿过马路,走向大门。维托后退一步,肩膀抵着通往楼梯的内门。他举枪准备开火,伸出的手离大门仅有两步之遥。门向内打开。法努奇,白色的法努奇,肩宽体阔的法努奇,臭烘烘的法努奇,填满了门口那一方亮光。维托·柯里昂扣动扳机。

枪火撼动了整幢楼,声音从敞开的大门传到街上。法努奇抓住两边门框,尽量站直,竭力去掏枪。挣扎的力量扯开纽扣,衣襟左右敞开。枪露了出来,衬衫前襟靠腹部位置犹如蛛网的一团红色也露了出来。维托·柯里昂瞄得非常仔细,像是在把钢针插进血管,对着红色蛛网的中心又开了一枪。

法努奇跪倒在地,撑开大门。他发出可怕的呻吟声,一个人肉体受到巨大折磨时的呻吟声,听起来几乎有点滑稽。这个呻吟声维托记得他听到了至少三次,他把枪口抵着法努奇汗津津油汪汪的面颊,一枪打进他的脑子。从头到尾不到五秒钟,法努奇瘫倒在地死去,尸体堵住敞开的大门。

维托小心翼翼地从尸体的上衣口袋里取出大号皮夹,揣进自己的衬衫。他跑过马路,穿过对面的空厂房,来到后院,爬防火楼梯到屋顶。他在屋顶俯瞰街道。法努奇的尸体仍旧躺在门口,但见不到其他人影。公寓楼上有两扇窗户被人打开,他能看见黑乎乎的脑袋探出窗口,但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肯定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向警方通风报信。尸体估计要在门口躺到天亮,或者哪个警察巡逻时被绊倒。公寓楼里的住户不会存心出头,引来警察的怀疑和盘问。他们会锁好门,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时间绰绰有余。他走过几个屋顶,进了自己那幢楼的屋顶小门,下楼回到住处。他打开门锁,进去,转身又锁上门。他翻看死者的皮夹。除了他交给法努奇的七百块,里面只有几张一块和一张五块。

皮夹翻盖里塞着一枚五块钱的老金币,多半是幸运符。就算法努奇是个有钱的匪徒,他也肯定没把家当带在身边。这证实了维托的部分猜测。

他知道他必须处理掉皮夹和手枪(当年他就知道必须把金币留在皮夹里)。他再次爬上屋顶,走过几段屋脊,把皮夹扔进一个通风井,然后倒空枪里的子弹,在屋脊上猛砸枪管。枪管怎么敲都不断。他调转枪身,把枪托砸向烟囱侧面。枪托裂成两半。再一下,枪身断成枪管和枪柄两部分。他把它们分别扔进两个通风井。枪管和枪柄从五层楼高处掉下去,却没有发出什么响动,而是陷进了底下堆积如山的稀烂垃圾。明天早晨,住户会从窗户扔出更多的垃圾,要是运气好,证据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维托回到公寓里。

他有点发抖,但完全控制得住。他脱掉衣服,害怕溅上了污血,于是把它们塞进妻子洗衣服的铁皮桶里,用碱水和棕色洗衣皂浸泡,用水槽下的铁皮洗衣板搓洗,最后用碱水和洗衣皂洗刷铁皮桶和水槽。他在卧室一角找到刚洗好的一堆衣服,把这身衣服混进去。接着,他换上干净的衬衫和长裤,下楼在大门口找到老婆和孩子,与邻居谈天说地。

实际上,这些预防措施都是白费力气。天亮后警察发现尸体,根本没来查问维托·柯里昂。他惊讶地发现警察完全不知道法努奇被杀当晚来过他家。他本打算把法努奇活着离开他家当作不在场证明。事后他发现法努奇死了,警察只觉得高兴,并不急于追查凶手。警察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又一场黑帮处决,只盘问了有敲诈和暴力抢劫前科的无赖。维托从没惹过麻烦,所以也没有进入警方的视野。

虽然他瞒过了警察,但搭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彼得·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躲了他一个星期,接着又是两个星期,最后在一天傍晚登门拜访。他们明显带着敬意。维托·柯里昂不动声色地殷勤问候,用葡萄酒款待他们。

先开口的是克莱门扎,他轻声说:“第九大道不再有人找店主收保护费了,也没有人收这附近玩牌和赌博的抽头了。”

维托·柯里昂盯着他们,没有吭声。忒西奥说:“我们可以接管法努奇的地盘。他们会付钱的。”

维托·柯里昂耸耸肩:“为什么要找我?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克莱门扎哈哈大笑。这时候他还年轻,还没有长出硕大无朋的肥肚皮,但已经有了胖子的笑声。他对维托·柯里昂说:“抢劫卡车那次我不是给了你一把枪吗?现在不需要了吧,能还给我吗?”

维托·柯里昂从侧袋里拿出一沓钞票,动作慢而用心,剥下五张十块。“拿着,我给你钱。抢完卡车我就扔掉了。”他笑呵呵地看着两人。

当时维托·柯里昂还不知道这个笑容的威力。之所以让人毛骨悚然,正是因为毫无威胁的意思,像是听到了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什么私人玩笑。可是,他只在性命攸关的事情上露出这个笑容,玩笑也并不真的私密,他的双眼毫无笑意,外在性格平时又是那么通情达理和沉默寡言,因此突然摘下面具,露出真实的自我才那么吓人。

克莱门扎摇摇头。“我不要钱。”他说。维托收起钞票,静静等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克莱门扎和忒西奥知道他杀了法努奇,尽管他们没告诉过任何人,但几周之后,街坊邻居全知道了。百姓敬维托·柯里昂为“值得尊重的人”,但他并没有试图接手法努奇的生意和贡钱。

随即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一天晚上,维托的妻子把一位寡居的邻居带回家。这位女士是意大利人,品格无可指摘。她辛勤工作,抚养没有父亲的几个孩子。她十六岁的儿子依照意大利传统,工资袋连封口都不拆就交给母亲;十七岁的女儿是个裁缝,同样这么做。晚上,全家人把纽扣缝在硬纸板上,挣点奴工的计件工资。这位女士名叫科伦坡夫人。

维托·柯里昂的妻子说:“夫人想请你帮个忙。她遇上了麻烦。”

维托·柯里昂以为是要借钱,准备慷慨解囊,结果事情是这样的:科伦坡夫人有条狗,她最小的儿子宝贝得不得了。房东接到投诉,说狗半夜叫唤,因此请科伦坡夫人处理掉。夫人假装答应,房东后来发现夫人骗了他,于是命令她搬出去。她发誓说这次保证处理掉那条狗,而且说到也做到了。但房东实在气愤,不肯收回成命。她要么自己搬出去,要么就叫警察轰她出去。夫人把狗送给住在长岛的亲戚,她可怜的小儿子哭得可伤心了。但这也无济于事,他们眼看着就将无家可归。

维托·柯里昂和善地问她:“为什么请我帮忙?”

科伦坡夫人对他妻子点点头:“她叫我来请你帮忙。”

他吃了一惊。他妻子从没问过他为何要在杀死法努奇的那天晚上洗衣服,从没问过他这个没工作的人靠什么挣钱。即便此时此刻,她还是面无表情。维托对科伦坡夫人说:“我可以资助你点钱来帮你搬家,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摇摇头,她泪流满面:“我的朋友全住在这儿,都是和我从小在意大利长大的姑娘们。我怎么能搬到别的地方,和陌生人生活?我想请你说服房东让我留下。”

维托点点头:“这个没问题,你不用搬家。我明天一早就找他聊聊。”

他的妻子对他露出笑容,他不明所以,但很高兴。科伦坡夫人有点不放心。“那个房东,你确定他会答应吗?”她问。

“罗贝托先生?”维托用惊讶的语气说,“当然会。他是个热心人。等我解释清楚你的情况,他保准会同情你的不幸遭遇。哪,别再担心这件事啦。你别着急。为了孩子,你要保重身体啊。”

房东罗贝托先生每天来这个居民区,查看他拥有的一排五幢廉租公寓楼。他是个包工头,把刚下船的意大利劳工卖给大公司,用得到的利润一幢接一幢买下这些公寓楼。他来自意大利北部,受过教育,看不起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的文盲南方佬,他们像害虫一样挤满他的公寓楼,朝通风井里乱扔垃圾,任由蟑螂和耗子啃空墙壁,懒得抬起手保护他的资产。他不是坏人,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他的投资、他挣来的钱和有产人士不得不支出的开销,结果把自己的神经折磨得疲惫不堪,因此他的精神永远那么烦躁。维托·柯里昂在街上拦住他,想和他聊两句,罗贝托先生表现得有点唐突——当然不算粗鲁,因为尽管这个年轻人模样文静,但万一要是说错什么,这种南方佬随时都有可能一刀子捅了你。

“罗贝托先生,”维托·柯里昂说,“我妻子的一个朋友,一位可怜的寡妇,缺少男人的保护,告诉我说出于某些原因,你命令她搬出你的公寓楼。她绝望极了。她没有钱,朋友都住在这附近。我告诉她说我会找你聊聊,说你通情达理,只是有了误会而已。她已经送走了引起麻烦的小动物,为什么还是不让她留下呢?我们都是意大利人,算我求你赏个人情。”

罗贝托先生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见到的是个中等块头但身强力壮的男人,是个乡下人而不是匪徒,居然很可笑地胆敢自称意大利人。罗贝托耸耸肩。“我已经把那套公寓租给另一户人家了,租金也高了些,”他说,“总不能为了照顾你的朋友而让他们失望吧。”

维托·柯里昂理解地点点头。“每个月加了多少钱?”他问。

“五块。”罗贝托先生答道。这是撒谎。这套公寓面对铁路,四个房间都很阴暗,租给寡妇每个月收十二块钱,新房客的租金绝不可能高出这个数。

维托·柯里昂掏出一卷钞票,剥下三张十块。“这是六个月增加的总数,现在一次全给你。别告诉她,她是个有尊严的女人。过六个月再来见我。当然啦,你会让她留下那条狗。”

“见鬼去吧,”罗贝托先生说,“你算什么东西,对我发号施令?给我放尊重点儿,否则你的西西里屁股也要流落街头。”

维托·柯里昂惊讶地举起双手。“我只是在求你赏个人情呀。天晓得一个人什么时候会需要朋友,你说对不对?拿着,这钱你收下,就当是我在表达善意,主意您自己拿。我怎么敢反对你的决定。”他把钞票塞进罗贝托先生的手心,“就当帮我一个小忙,收下钱,稍微考虑考虑。明天早上,你要是非得把钱还给我,那就只能这样了。你想让那女人搬出你的房子,我怎么能阻止呢?那毕竟是你的产业啊。你不想让狗留下,这我完全理解。我本人也讨厌动物。”他拍拍罗贝托先生的肩膀,“就帮我这个小忙,好吗?我不会忘记你的。向你在这附近的朋友打听一下我,他们保证会说我这人从来知恩图报。”

实际上,罗贝托先生已经开始明白过来了。那天晚上,他打听了一下维托·柯里昂。他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而是深更半夜就去敲柯里昂家的门,为这么晚还叨扰主人而道歉,接过柯里昂夫人送上的一杯葡萄酒。他向维托·柯里昂保证,整件事情都是天大的误会,科伦坡夫人当然可以继续住下去,当然可以留下那条狗。那帮下三烂房客就付那一丁点儿租金,凭什么抱怨一只可怜的小动物闹得太凶?最后,他把维托·柯里昂硬塞给他的三十块钱扔在桌上,用最真诚的语气说:“你这么好心帮助一位可怜的寡妇,我倍感羞愧,也想表达身为一名基督徒的善心。她的房租就和原来一样吧。”

这出喜剧的几个角色都演得漂亮。维托斟酒,叫妻子端上点心,使劲握住罗贝托先生的手,称颂他的热心肠。罗贝托先生叹着气说结识维托·柯里昂这样的好邻居,真是恢复了他对人性的信心。末了,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罗贝托先生死里逃生,骨头都吓软了,跳上电车,逃回他在布朗克斯的住处,径直上床。他有三天没在那几幢公寓楼露面。

维托·柯里昂已经成了这片地区“值得尊重的人”,传言说他是西西里黑手党的成员。一天,一个在日租公寓主持扑克赌局的男人来找他,主动提出每周付他二十块,换取他的“友谊”。他只需要每周光临两次赌局,让赌客明白他们受到他的保护。

受到小流氓滋扰的店主请他调停。他照办了,事后得到相应的报酬。不久,他的收入就达到了每周一百块,这个数字在那个时候的那块区域算是一笔巨款。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是他的伙伴和盟友,所以他必须分他们一杯羹,他们并没有开口,他是主动这么做的。最后,他决定和他的童年伙伴占科·阿班丹多一起开展橄榄油进口业务。生意归占科管,从意大利进口橄榄油,按照合理的价格买入,储存在他父亲的仓库里。占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主管销售。他们拜访了曼哈顿、布鲁克林和布朗克斯的每一家杂货店,说服店主进“占科纯净”牌橄榄油(维托·柯里昂以他典型的谦虚态度,拒绝用他的名字为品牌命名)。大部分本金由维托提供,他理所当然成了公司的老大。要是遇到特殊情况,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说得天花乱坠也说服不了某些店主,维托·柯里昂就亲自出马,运用他令人畏惧的说服力。

接下来的几年,维托·柯里昂过着小商人的满足生活,在一个生机勃勃的经济扩张时代,全心全意建立他的企业。他是个尽心尽责的父亲和丈夫,但忙得没有多少时间顾家。“占科纯净”橄榄油慢慢成为美国最畅销的意大利进口橄榄油,他的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膨胀。和任何一位优秀的销售者一样,他逐渐认识到用价格战打击竞争对手的好处,说服店主少进其他品牌的橄榄油,从而阻塞他们的分销渠道。和任何一位优秀的销售者一样,他把目标瞄准垄断,左手强迫竞争对手放弃这片战场,右手将他们并入自己的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他在经济上缺少助力,而且不相信广告,仅仅凭借口耳相传,再加上他的橄榄油实际上并不比竞争者的好,因此他无法使用守法商人常用的压制手段,只得依赖他的人格魅力和“值得尊重的人”的威望。

年轻的时候,维托·柯里昂就有了“通情达理”的名声。他从不出言威胁,他的逻辑总是无可辩驳。他始终保证人人都能分得应有的利益,谁也不吃亏。他的手段当然也很简单。和许多天才商人一样,他意识到自由竞争浪费资源,而垄断最有效率。因此,顺理成章,他的奋斗目标就是高效的垄断。布鲁克林有几位橄榄油批发商,脾气暴躁,头脑固执,不讲道理,哪怕在维托·柯里昂以最大限度的耐心仔细说明情况之后,仍旧拒绝了解和认同他的远大理想。对于这些人,维托·柯里昂无可奈何,只能派忒西奥去布鲁克林,建立指挥部解决问题。几间仓库失火被烧,许多卡车的橄榄油倒在沿河的鹅卵石马路上,形成茶青色的湖泊。有个傲慢的米兰人头脑发热,对警察的信任超过圣人对基督的信仰,居然跑去向政府告意大利同伴的状,打破了已有千年历史的缄默规则。可是,还没等案情有所进展,这位批发商就失踪了,从此人间蒸发,留下深爱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不过感谢上帝,孩子已经是成年人,接管他的生意,和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达成协议。

有言道,伟大的人并非生而伟大,而是越活越伟大,维托·柯里昂就是明证。禁酒法得到通过,全国禁止销售酒类,维托·柯里昂走出最后一步,从有点冷酷无情的普通商人成为违法经济世界里一位了不起的唐。转变并不是在一天里发生的,也不是一年,但是到禁酒法末期和大萧条初期的时候,维托·柯里昂已经成了教父,唐,唐·柯里昂。

事情的开端非常不起眼。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当时有六辆送货卡车组成车队。有一帮意大利私酒贩子从加拿大走私烈酒和威士忌到美国,通过克莱门扎找到维托·柯里昂。他们需要卡车和送货员在纽约市分销他们的商品。他们需要靠得住、嘴巴牢的送货员,而且要意志坚强,有点武力。他们愿意付钱给维托·柯里昂,雇用他的卡车和员工,价码高得吓人,维托·柯里昂当机立断,削减橄榄油生意,把卡车几乎全部拿去服务私酒走私者。尽管这帮人在提议时也没少笑里藏刀威胁他,但维托·柯里昂在当时就已经见过风浪,没有把威胁当作侮辱,也没有因此生气而拒绝有利可图的建议。他掂量了一下他们的威胁,发现没什么说服力,于是降低了对新伙伴的评价,因为他们太愚蠢,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滥用威胁。这条情报很有用,遇到合适的机会会很有参考价值。

他再次大发横财。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知识、关系和经验。他慢慢积累可靠的言行,就仿佛银行家积累债券。接下来几年,事实越来越清楚了:维托·柯里昂不只能力过人,而且独具天才。

他自愿担任在住处开地下小酒馆的意大利家庭的保护者,这些人以一毛五一杯的价钱把威士忌卖给单身劳工。科伦坡太太最小的儿子举行坚信礼,他成了孩子的教父,大方地拿出一枚二十美元金币当礼物。另外一方面,卡车总有被警察拦下的时候,占科·阿班丹多雇了个在警局和司法部有很多门路的好律师。柯里昂组织建立起贿赂体系,很快有了可观的“工资单”,列出按月塞钱的官员。律师尽量缩小名单,为高昂的费用道歉,维托·柯里昂却安慰他说,“不,别这样,把大家都列上,哪怕暂时还帮不上忙。我相信友谊,我愿意先表达我的友情。”

岁月流逝,柯里昂帝国逐渐壮大,卡车越来越多,“工资单”越来越长,直接为忒西奥和克莱门扎效力的人数也在增加。整个机构越来越难以控制。最后,维托·柯里昂琢磨出一套组织体系。他给克莱门扎和忒西奥安上“首领”的头衔,为他们工作的人是部下。他给占科·阿班丹多安上“顾问”的头衔。他在他本人和实际行动之间建立起好几个缓冲层。每次下达指令,指令都下给占科或两名首领中的一个。向他们中的任何人下达指令的时候,旁边难得还有其他见证者。接下来,他分出忒西奥的一拨人,让他们专门负责布鲁克林。他要忒西奥和克莱门扎相互疏远,多年来一直表达得很清楚: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他不希望这两个人互相协作,哪怕只是社交往来。他向比较精明的忒西奥解释过这一点,忒西奥立刻心领神会,尽管维托说这是预防法律风险的安全措施,但忒西奥明白维托不希望他的两名首领有机会密谋对付他,忒西奥也明白这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策略上的预防。作为回报,维托放手忒西奥经营布鲁克林,但把克莱门扎的布朗克斯牢牢握在手心。克莱门扎更勇猛、更无畏,虽说表面上总是乐呵呵的,其实却更无情,因此需要严加管束。

大萧条继续增强维托·柯里昂的权势。事实上,正是在大萧条时期,众人开始称他唐·柯里昂。全城到处都是老实人祈求一份正经工作,却都徒劳无功。有尊严的人降低自己和家人的身份,向不拿正眼看人的官僚机构讨要官方救济。只有唐·柯里昂的手下昂首阔步上街,口袋里塞满银币和纸钞,不担心会丢掉工作。就连唐·柯里昂这个最谦逊的男人,也忍不住要感到自豪。他在照顾他的世界、他的子民。那些人依赖于他,为他累得满头大汗,冒着自由和生命的危险为他效劳,他没有让他们失望。雇员若是不走运被捕入狱,家人就会得到生活补贴,不是打发乞丐似的一点微薄资助,而是他入狱前的薪水。

这当然不完全是基督徒的善心。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唐·柯里昂是圣人下凡。这种慷慨的背后也有私心。进监狱的雇员明白,只要守口如瓶,他的老婆孩子就有人照看。只要不向警方通风报信,出狱时就会得到热烈欢迎,家里会有盛大宴会等着他,有上等食物,自家做的小方饺、葡萄酒和各色糕点,亲戚朋友济济一堂欢迎他重获自由。夜里某个时候,顾问占科·阿班丹多,甚至唐本人,会登门向这么忠诚的一名部下表示敬意,为他干一杯,留下一笔丰厚的现金当礼物,让他和家人快活享受一两个星期,再回去继续辛苦工作。唐·柯里昂的同情和体谅就有这么无微不至。

也就在这段时期,唐开始觉得他主宰的世界比总是妨碍他的政府所管理的国家要好得多,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因为他身边的贫民不断来寻求他的帮助——家庭救济、安排工作、保释犯人、小额贷款、在不通情理的房东和失业的房客之间周旋。

唐·维托·柯里昂向所有求助者伸出援手。不只如此,他怀着善意帮助他们,说些鼓励的话,安慰被接受施恩刺痛的自尊心。于是,自然

而然地,当这些意大利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选谁代表他们进入州立法机构、市政厅和国会,就会向他们的朋友唐·柯里昂、他们的教父征求意见。他就这样成了一股政治力量,各方首脑都来找他出谋划策。他以政治家的远见卓识进一步巩固这种力量,帮助意大利穷苦人家的聪明孩童上大学,有些孩子日后成为律师、助理地检官甚至法官。他以伟大领袖般的高瞻远瞩规划帝国未来。

禁酒令的撤销严重打击了这个帝国,但他早已采取了预防措施。1933年,他派遣特使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控制着曼哈顿的所有赌博活动,包括码头的掷骰子和与之相辅相成的高利贷(两者的关系犹如棒球比赛和热狗)、体育和赛马的外围赌博、玩扑克的非法赌场、哈莱姆的地下抽奖和彩票。这个人名叫萨瓦托雷·马伦扎诺,他是纽约地下世界有数的一把手、炮筒子、大人物之一。柯里昂的特使向马伦扎诺建议双方缔结平等互利的伙伴关系。维托·柯里昂有他的组织,在警方与政界关系良好,能为马伦扎诺的犯罪活动提供牢固的保护伞,还拥有向布鲁克林与布朗克斯扩张所需的新生力量。可惜马伦扎诺很短视,轻蔑地驳回了柯里昂的提议。著名匪首艾尔·卡彭是马伦扎诺的朋友,马伦扎诺拥有自己的组织、自己的队伍和雄厚的战争基金。他无法容忍这个暴发户,不像正牌黑手党,更像国会里的辩论家。马伦扎诺的拒绝触发了1933年大战,纽约地下世界的格局因此风云变幻。

乍一看,对抗双方力量悬殊。萨瓦托雷·马伦扎诺有个打手如云的强大组织。他和芝加哥的卡彭是好朋友,可以召唤那个地区的帮手。他和塔塔利亚家族的关系也不错,塔塔利亚家族控制全城的卖**业和当时刚崭露头角的贩毒业。他和强大的商界领袖有政治联系,商人用他的打手施加恐怖统治,胁迫时装中心的犹太工会分子和建筑业的意大利零散财团。

面对这些,唐·柯里昂只能投入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执掌的两个组织严密的小团伙。商界领袖支持马伦扎诺,这抵消了他在政坛和警方的关系。对他有利的是敌人不够了解他的组织。地下世界不知道他的部下的真正力量,甚至误以为布鲁克林的忒西奥是另一支独立力量。

尽管如此,双方还是力量悬殊,直到维托·柯里昂用巧计扯平了差距。

马伦扎诺捎信给卡彭,请卡彭派两个最优秀的枪手,来纽约干掉那个暴发户。柯里昂家族在芝加哥有朋友和情报人员,传回消息说两名枪手将搭火车抵达。维托·柯里昂派出卢卡·布拉齐解决他们,他的命令释放了这个怪物最残暴的本性。

布拉齐和三个手下在火车站截住芝加哥来的两名匪徒。布拉齐的一名手下事先搞到一辆计程车,自己充当司机。火车站的搬运工拎着行李,把卡彭的枪手带上那辆车。两人刚坐进去,布拉齐和另一名手下跟着钻进轿车,用枪逼着两个芝加哥小子躺在地上。计程车驶进码头区附近的一间仓库,布拉齐为他们布置好了场地。

卡彭的枪手被捆住手脚,嘴里塞上小浴巾,免得喊出声。

布拉齐从墙边拎起斧头,挨个收拾卡彭的枪手。他先剁掉一个人的双脚,然后齐膝断小腿,然后齐大腿根断大腿。布拉齐力大无穷,但也抡了许多下才达成目标,这时候受害者当然早已毙命,地上滑溜溜的全是碎肉和鲜血。布拉齐转向第二个受害者,发现已经不必白费力气了。卡彭的第二个枪手被吓得失魂落魄,天晓得怎么一口吞掉了浴巾,被活活憋死。警方尸检确定死因,在他胃里发现了那条浴巾。

几天后,芝加哥的卡彭家族收到维托·柯里昂的口信。大意如下:“你现在知道我怎么对待敌人了。一个那不勒斯人为何要介入两个西西里人的争端呢?假如你希望我把你看作朋友,那我就欠你一个人情,随时可以兑现。您这样的人肯定明白,要是你的朋友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愿意帮你的忙,而不是随便使唤你,对你的好处无疑更多。你要是没兴趣考虑和我交朋友,那就算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纽约的天气非常潮湿,不利于那不勒斯人的健康,所以我建议你这辈子都别来拜访。”

信件的傲慢语气是精心设计的。唐看不起卡彭家族,觉得他们就是一帮明目张胆、愚蠢的杀人狂。他的智慧告诉他,卡彭飞扬跋扈、喜欢炫耀非法财富,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政坛影响力。唐知道,甚至非常确定,没有政坛影响力,没有社会掩护,卡彭的世界,还有其他与此类似的世界,都很容易被消灭。他知道卡彭已经走上毁灭之路。他还知道卡彭的影响力尽管可怕,尽管无孔不入,但仅限于芝加哥。

这个战术相当成功,不完全归功于手段凶残,还因为唐的反应速度迅速敏捷。他要是这么睿智,那么下一步的行动就将充满危险。接受友谊和附带的报酬要好得多,也明智得多。卡彭回话说他们不会干涉。

这一局势力均衡。维托·柯里昂如此羞辱卡彭家族,赢得了美国地下世界的大量“尊敬”。六个月后,他击败了马伦扎诺。他扫**马伦扎诺保护的骰子赌局,找到他在哈莱姆的头号私彩庄家,抢走他一整天的收入和记录。他从各个方面打击敌人,连时装中心都不放过,他派克莱门扎带人支援工会分子,对抗马伦扎诺雇用的打手和服装公司的老板。在各条战线上,他出色的智慧和组织都让他克敌制胜。柯里昂很擅长利用克莱门扎的残暴,帮助他扭转局势。最后,唐·柯里昂派出藏在暗处的忒西奥军团,前去收拾马伦扎诺本人。

这时,马伦扎诺派遣特使议和。维托·柯里昂拒绝接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马伦扎诺的兵卒抛弃首领,不愿为了注定失败的事业丧命。簿记和高利贷转而向柯里昂的组织付保护费。战争将近结束。

1933年的新年夜,忒西奥打入马伦扎诺的防御圈。马伦扎诺的副手急于求和,答应将首脑引向屠场。他们说约了柯里昂在布鲁克林的一家饭馆会面,他们以保镖身份陪马伦扎诺出席。他们溜出饭馆,撇下马伦扎诺坐在格子布的餐桌前,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包,忒西奥领着四名部下进门,处决迅速而稳妥。马伦扎诺嘴里的面包还没咽下去,就被子弹打得浑身窟窿。战争彻底结束。

马伦扎诺帝国并入柯里昂麾下。唐·柯里昂建立起进贡的体系,所有簿记和私彩投注点的人员保留原职。他从时装区工会得到的额外收入在未来几年非常重要。解决完生意上的问题,唐·柯里昂却发现家里出了麻烦。

桑蒂诺·柯里昂,也就是桑尼,十六岁就长到了出奇的六英尺,肩宽体阔,一张脸浓眉大眼,性感但不柔弱。弗雷迪性格安静,迈克尔才学会走路,但桑蒂诺却总是麻烦缠身。他成天打架,学业糟糕。一天晚上,身为他的教父,克莱门扎不得不担负起进言的责任,来见唐·柯里昂,说他儿子卷入武装抢劫,这桩愚蠢的勾当有可能闹出大事。桑尼显然是主谋,另外两个小子是他的追随者。

维托·柯里昂极少发脾气,这是其中一次。汤姆·黑根在他家已经住了三年,他问克莱门扎这个孤儿有没有卷入。克莱门扎摇摇头。唐·柯里昂派车把桑蒂诺带到他在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的办公室。

唐第一次遭遇挫折。他单独见儿子,大发雷霆,咒骂大块头桑尼时他用的是西西里方言,这种语言最适合用来表达怒气。末了,他问:“谁给你权力做这种事?你有什么理由要干这种事?”

桑尼站在那儿,气汹汹地拒绝回答。唐轻蔑地说:“而且还这么愚蠢。忙活一晚上能挣几个钱?一天五十块?二十块?拿小命冒险,就为了二十块?”

桑尼像是没听见最后这几句话,挑衅道:“我看见你杀了法努奇。”

唐说:“啊……”倒在椅子上,他等着。

桑尼说:“法努奇离开公寓楼,妈妈说我可以回屋了。我看见你爬上屋顶,于是跟踪你。你做的事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待在屋顶上,看见你丢掉皮夹和枪。”

唐叹息道:“唉,看来我没法教你怎么做人了。你难道不想好好上学,不想当个律师?律师拎着手提箱能偷的钱,一千个强盗戴着面具拿着枪也比不上。”

桑尼咧嘴一笑,顽皮地说:“我想加入家族生意。”他见到唐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被这个笑话逗乐。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可以学着卖橄榄油。”

唐还是没有回答。最后,他耸耸肩,“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他说。他没说目睹法努奇被杀已经决定了儿子的命运,只是转过身,轻声说:“明天上午九点过来。占科会教你的。”

占科·阿班丹多拥有顾问必不可少的敏锐洞察力,明白唐的真正意图,交给桑尼的任务主要是贴身保护父亲,在这个位置上,他同样能学习担任唐的微妙诀窍。这个安排也引出了唐本人的职业本能,经常长篇大论教导大儿子如何继承事业。

除了他时常重复的“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理论,唐还喜欢责备桑尼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毛病。唐认为威胁是最愚蠢的自我暴露,不假思索就释放怒火是最危险的任性表现。没有谁听唐发出过**裸的威胁,没有谁见过他陷入无法控制的狂怒。那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就这么尽量向桑尼传授自己的准则。他说除了朋友低估你的优点,世上最大的天然优势就是敌人高估你的缺陷。

克莱门扎首领手把手教桑尼射击和使用绳索。桑尼对意大利绳子不感兴趣,他太美国化了。他更喜欢简单直接、保持距离的盎格鲁-撒克逊枪械,这让克莱门扎很伤心。不过桑尼很快就成了很受父亲欢迎的好搭档,为他开车,帮他处理各种小事。随后的两年里,他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家的儿子,正在进入父亲的生意圈,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急切,满足于一份清闲的工作。

与此同时,他童年的玩伴、义兄汤姆·黑根却要上大学了。弗雷迪还在念高中,最小的迈克尔在读初中,小妹康妮才四岁,还在满地乱跑。全家人早就搬进布朗克斯的公寓住宅。唐·柯里昂在考虑去长岛买房子,但想把这件事和他正在盘算的另外几个计划结合起来。

维托·柯里昂很有远见。黑帮斗争让美国的所有大城市陷入混乱。几十起游击战同时打响,野心勃勃的暴徒尝试建立自己的小帝国,柯里昂这种角色尽量保卫疆界和生计的安全。唐·柯里昂看到报纸和政府部门在利用这些杀戮制定越来越严厉的法规,采取越来越残酷的警方手段。他预见到大众的义愤会挂起民主程序,给他和他的手下引来致命打击。他自己的帝国就内部而言很稳固。他决定给交战各方带去和平,从纽约开始到全国。

他知道这个任务很危险。他把第一年花在会见纽约各大帮派的首领上,奠定基础,试探口风,提议划分势力范围,由一个组织松散的联合委员会批准,各方共同遵守。可是帮派和利益冲突太多。大家不可能达成协议。和历史上所有伟大的统治者和立法者一样,唐·柯里昂看明白了,除非把王国的数量缩减到可控范围之内,否则就不可能缔造秩序与和平。

纽约有五六个强大的“家族”无法清除。但剩下的那些,例如控制社区的“黑手”恐怖分子、无组织的高利贷放债人、使用暴力手段的簿记(缺乏执法部门的保护,也就是说,还没有买通他们),都必须消失。于是,他对这些人发动了一场实质意义上的殖民战争,投入柯里昂组织的全部资源对付他们。

缔造纽约地区的和平花了他三年时间,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奖赏,不过奖赏刚露面的时候,却披着厄运的外衣。一群被唐判了死刑的爱尔兰疯狗歹徒借着绿宝石岛的冲劲,险些侥幸获胜。一名爱尔兰枪手凭借偶然的机会和自杀式的血勇,突破了唐的警戒圈,冲着唐的胸口放了一枪。刺客立刻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但损害已经造成。

不过,这却给了桑蒂诺·柯里昂一个机会。父亲暂时退出行动,桑尼以首领的头衔组织起一支队伍,那是他自己的小王国,他就像年轻时初出茅庐的拿破仑,显露出了城市战方面的天赋。他还表现出冷酷无情的作风,这是唐·柯里昂缺少的特质。

从1935年到1937年,桑尼·柯里昂在地下世界获得了有史以来最狡诈最无情的刽子手的名声。可是,单就恐怖而言,他在卢卡·布拉齐这位可怕人物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布拉齐追杀其他的爱尔兰枪手,单枪匹马将他们扫除干净。六个强大家族中有一个试图干涉,充当独立匪徒的保护人,刺杀家族领袖以杀一儆百的也是布拉齐。不久,唐养好了伤,与这个家族讲和。

1937年,除了一些小摩擦小误会(当然,有时候结果也很致命),纽约市平静而和谐。

古代城邦统治者总要留个心眼,盯着在城墙外游**的蛮人部落,唐·柯里昂也很关注他的王国之外的世界局势。他注意到希特勒的得势、西班牙的陷落,注意到德国在慕尼黑如何恐吓英国。他没有受到外部世界的蒙蔽,清楚看到全球大战即将打响,明白这场战争的意义。他的王国将比以前更加坚不可摧。不但如此,有远见的机灵人能靠战争大发横财。不过,想达到这个目标,无论外部世界如何炮火震天,他的版图之内必须维持和平。

唐·柯里昂带着他的信念走遍美国。他与洛杉矶、旧金山、克利夫兰、芝加哥、费城、迈阿密和波士顿的同胞商谈。他是地下世界的和平传道人,到了1939年,他比哪一任教皇都要成功,经他斡旋,全国地下世界最强大的各个组织之间缔结了切实可行的和平协议。这份协议就像美国宪法,充分尊重各个成员在各州各市的内部权威地位。协议只约定了各方的势力范围,以及各方应一致维护地下世界的和平。

就这样,1939年二战打响,1941年美国参战,唐·维托·柯里昂的世界却和平有序,与蓬勃美国的其他产业平起平坐,准备好了摘取金色果实。柯里昂家族插手向黑市供应物价局的食品票和汽油票,甚至旅行优先证。时装中心有些制衣企业没有政府合同,因而就得不到足够的原材料,家族帮他们搞到军方合同,接着再通过黑市搞到原材料。他甚至有能耐帮组织内符合征兵条件的所有年轻男子找到理由,不去海外打仗。他或者给年轻人安排军工企业的免役岗位,或者请医生帮忙,建议在体检前吃什么药。

唐对他的统治倍感骄傲。对于发誓效忠的臣民来说,他的王国非常安全,而信仰法律和秩序的普通人却大量死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子迈克尔·柯里昂拒绝了他的帮助,坚持志愿参军,报效祖国。让唐惊讶的是,组织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也这么做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对他的首领解释说,“这个国家待我一直不错。”首领向唐复述这段话的时候,唐气愤地对首领说,“我待他也很好啊。”这些人本来也许会倒霉,但既然他原谅了儿子迈克尔,就必须也原谅其他那些错误理解了他们对唐和自己的义务的年轻人。

二战结束时,唐·柯里昂知道他的王国必须再次改变行事策略,更好地适应外部世界的形势变化。他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损失任何利益。

这份信念有来自他亲身经历的理由。引领他走上光辉大道的是两桩个人遭遇。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当时还年轻的纳佐里尼只是一个面包师的助手,正打算结婚,跑来求他帮忙。他未来的新娘是个意大利好姑娘,两人辛苦存钱,向一名别人引荐给他们的家具批发商付了三百块巨款。这位批发商让他们任意挑选家具,拿去装点他们的廉租公寓。一套精致而耐用的卧室家具,有两个衣橱和各色灯具。一套客厅家具,有松软厚实的沙发和扶手椅,蒙的是鲜艳的金线细纺面料。纳佐里尼和未婚妻在塞满家具的巨大仓库里花了一整天,快快活活地挑选物件。批发商接过他们的三百块血汗钱,揣进口袋,保证家具一周内送到他们已经租好的公寓里。

可是,就在第二周,家具公司宣告破产。塞满家具的大仓库被查封,物资转给债权人抵账。批发商溜得无影无踪,其他债权人只能对空发怒。纳佐里尼就是其中之一,律师说无计可施,除非法院裁决,满足所有债权人的诉求。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年,纳佐里尼要是能挽回一成损失就算走运了。

维托·柯里昂听完经过,又是好笑又是不敢相信。法律怎能允许这种强盗行径?批发商在长岛有宫殿般的豪宅,有一辆豪华轿车,还在供几个孩子念大学。他怎能收下可怜的面包师的三百块钱,但不把家具交给纳佐里尼?为了验证这番话,维托·柯里昂让占科·阿班丹多请占科纯净公司的律师去查一查。

结果证实了纳佐里尼的说法。批发商把个人财产都放在妻子名下。家具事业是个股份有限公司,他不承担个人责任。是啊,他收下纳佐里尼的钱那会儿已经打算申报破产了,确实显得不守信用,但这是业内的普遍做法。法律对此束手无策。

事情倒是很容易纠正。唐·柯里昂派顾问占科·阿班丹多找批发商谈话。不出所料,精明的商人立刻心领神会,安排让纳佐里尼拿到家具。对于年轻的维托·柯里昂来说,这堂课也算小开眼界。

第二桩遭遇的影响更加深远。1939年,唐·柯里昂决定搬出纽约市。和其他父母一样,他也希望自家孩子能上更好的学校,交往更像样的伙伴。出于个人原因,他希望能找一个他的名声还不为人知的市郊,过点隐姓埋名的生活。他买下长滩的那条林荫道,当时那里只有四幢新落成的住宅,不过地皮足够再建几幢。桑尼已经和珊德拉正式订婚,很快就将结婚,一幢屋子将属于他。唐本人住一幢,另一幢给占科·阿班丹多和家人。最后一幢暂时空置。

入住林荫道后一周,三个工人开着卡车正大光明进来,声称是长滩镇的锅炉检查员。唐的一名年轻保镖放他们进来,领他们去看地下室的锅炉。唐、妻子和桑尼在花园休息,享受带着咸味的海风。

保镖喊唐回屋,唐觉得大为扫兴。三个工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块头,围着锅炉站成一圈。他们拆开了锅炉,零件乱糟糟地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面上。领头的是个专横男人,用粗暴的语气对唐说:“你的炉子一塌糊涂。要我们修好重新装起来的话,劳务费和零件得花你一百五,否则就不让你通过本郡的检查。”他掏出一张红色纸标签,“贴上我们的签条,明白吗?本郡的弟兄们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唐被逗乐了。这一周风平浪静,他过得很无聊;他丢下了生意,处理搬家的各种琐碎小事。他换上比平时更加浓重的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是不付你钱,我的锅炉会怎么着?”

领头的耸耸肩,朝地上七零八落的零件打个手势,“我们就这么扔着呗。”

唐温顺地说,“你等一等,我去拿钱。”他回到花园里,对桑尼说,“听着,有几个人在收拾锅炉,我不明白他们到底要什么。你下去处理一下。”这不只是个玩笑,他正在考虑让儿子担任二老板。这是高级管理人员必须通过的测验之一。

桑尼的解决方法并没有让父亲完全满意。过于直接,缺乏西西里人的微妙手腕。他是大棒,而非轻剑。桑尼听完首领的要求,立刻掏枪指着三个人,让保镖用棍子狠狠收拾了他们一顿。接着,他逼着他们装好锅炉,收拾地下室。他搜他们的身,发现他们实际上受雇于一家总部设在萨福克郡的住宅改造公司。他问清楚公司老板的名字,然后一路拳打脚踢把三个男人送回卡车上。“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在长滩出现,”他说,“否则就割了你们卵蛋挂在耳朵上。”

这是桑蒂诺年轻时的典型作风,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残忍,把保护范围扩大到了所居住的整个社区。桑尼亲自拜访那个住宅改造公司的老板,叫他别再派人来长滩了。柯里昂家族和当地警方建立了日常业务联系之后,警方把这类投诉和职业罪犯的罪行通报给他们。不到一年,长滩成了全美同等规模城镇中犯罪率最低的地方。职业盗贼和劫匪得到警告:不得在本镇犯案。初犯尚可忍耐,再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狮子大开口的住宅改造诈骗犯和巧舌如簧的登门骗子手得到礼貌的警告:长滩不欢迎你们。有些家伙过于自信,胆敢无视警告,被揍得离死只差一口气。对法律和权威缺乏尊重的当地小流氓得到了最有父爱的忠告:滚蛋。长滩成了模范小城。

唐觉得不可理喻的是这些销售欺诈居然合法。显然,在那个循规蹈矩没有活路的世界,他利用自己的天赋才能立足。于是,他就走上了那条路,进入了那个世界。

就这样,他幸福地住在长滩的林荫道上,巩固和扩展他的帝国,直到二战结束,土佬索洛佐破坏和平,将唐的王国卷入他的战争,把唐送上医院的病床。

(本章完)